在中国,没有一个城市,能像武汉这样身处江湖之间,与江湖品性息息相关。因为江湖,沧海桑田。汉口“五百年前一沙洲,五百年后楼外楼。”因为江湖,两江三镇。(文)武昌、(商)汉口、(工)汉阳,隔江相望,鼎立而峙。因为江湖,传奇热血。自古兵家莫不以此作高屋建瓴之势。武汉“形势壮阔,自古用武之地。”因为江湖,水丰鱼美。毛泽东诗曰:“才饮长沙水,又食武昌鱼。”
沉浮汉口
因为江湖,世道险恶。南宋孝宗乾道五年(公元1169年)12月6日,陆游接到朝廷任命:以左奉议郎差通判夔州军事。此前,因主张抗金,得罪朝廷显贵,他在故乡山阴闲居三年。
夔州治所,在今四川奉节。此时,陆游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。但因奉节为抗金前线,“但悲不见九州同”的陆游,仍毅然前往。
1170年5月,陆游告别送行亲友,以船为家,一路舟行。8月,到达鄂州(今武昌)。
此时的武昌,因“顺流长骛”,“因武而昌”。作为名将岳飞青睐的水军基地,8月25日,陆游“观大军教习水战。大舰七百艘,皆长二三十丈,上设城壁楼橹,旗帜精明,金鼓镗嗒,破巨浪往来,捷如飞翔。观者数万人,实天下之壮观也。”
对军事、地理极为熟悉之余,陆游秉持科学精神,指出,“自江州至此七百里,溯流,虽日得便风,亦须三四日。”而一代大儒韩愈所说“盆城去鄂?,风便一日尔”与事实不符,盖韩愈“未尝行此路也”。
这种脚踏实地,横贯了陆游在鄂州的每处行程。今天的汉口,彼时还沉没水中。吸引陆游的仍是那几个传统江汉语文词组:黄鹤楼、鹦鹉洲、夏口、汉阳门、弥衡被杀……路过今天已沉没水中的鹦鹉洲,陆游咏起李白的诗句,“至今芳洲上,兰蕙不敢生!”
300多年后,汉水改道。汉口冲出江湖。
两江三地,汉口当是不折不扣的小弟弟。相交汉阳古琴台的高山流水和武昌黄鹤楼的历代歌咏,这片水下之地,却因舟船、转运之利,迅速勃兴。
明正德元年(1506年),朝廷将漕粮交兑口岸确定在长沙、汉口。后来又以汉口为湖南、湖北漕粮惟一交兑口岸。万历四十七年(1619年),又把汉口列为淮盐转运中心。因漕粮、淮盐为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,因而极大推动了汉口水运的兴盛。
清初,汉口已是“十里帆樯依市立,万家灯火彻宵明”。
1938年10月27日,湖北汉阳铁厂,前为正在后山上警戒的侵华日军。
到汉口,货物活。藉此,“天下四聚”之一的汉口,官钱局、钱庄、字号、票号之外,更有苦力、歌女、黑帮、大佬、火拼。相较乡土中国的温文尔雅,这片“打码头”的土地,各种区分我们/他们的因素,相继迸发出来。通常,以某一地域为背景的乡党,才能把持某一行当、码头。与之相应,“抱团”的人群,也就顺理成章崇尚热血、拳头、义气。只不过后来慢慢由无序发展出规则、契约,但这种文明内化极其脆弱,占据主导地位的仍是“赚快钱”、“拐子”、“斗狠”。那时, 号称“码头皇帝”的“大拐子”殷其周有句口头禅:“打死人算我的”,也真将这种血腥勾勒得淋漓尽致。
基构于转运港的商业文化在一定时间内,得到上天眷顾。此点,清人刘献廷在《广阳杂记》说得再清楚不过:“汉口不特为楚省咽喉,而云贵、四川、湖南、广西、陕西、河南、 江西之货,皆于此转输。虽欲不雄于天下,而不可得也。天下有四聚,北则京师,南则佛山,东则苏州,西则汉口。然东海之滨,苏州而外,更有芜湖、扬州、江宁、杭州以分其势,西则惟汉口耳!”
1861年,汉口开埠。往昔内河河道,因洋人加入,通江达海。海关、警局等社会公权力机构的成立,也使租界这块在西方势力威逼示范之下的土地,显示出现代社会色彩。
自强根基
1890年(光绪十六年)1月,春节前夕。武昌司门口,湖广总督衙门,少有的宁静。
地方官员对张之洞这位新上任的湖广总督的政声,早有耳闻。往年借辞旧迎新的奔竞之风,寥落不少。但更多的人,还在观望。
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后,多故态复萌,这是挥之不去的中国文化。但张之洞这位时年53岁的长者,没有想投机取巧,而在盘算湖广能否成为中国自强根基。
武昌粮道街,一如既往的威权。因为儒家文化的尊卑上下,总督衙门鹤立鸡群,周围没有一栋房子被允许修得比它高。
但隔江的汉口,意味着一个新世界的崛起。声光化电,坚船利炮。龟山的清军炮台,虽然其射程,可将其范围,但因穿甲性能欠佳,对洋船只能望洋生叹。而洋行、银行门前浇灌铜水、西洋风格的狮子,也向路人提醒,这是洋人地盘。
相较汉口民众对修铁路就会坏风水、照相就会摄魄等“奇技淫巧”的畏惧,他们对西洋时尚倒是争先恐后,照单全收。他们给西洋来的绸缎命名为“花洋缎”,“不问贫家与富家,日趋侈糜任奢华。装缎局缎皆陈迹,爱着西洋异样花。”
所有一切,令张之洞感慨万千。洪、杨之乱,虽经曾国藩、李鸿章等人力挽狂澜,同治中兴。但他清楚“治国之道,在乎自强。自强以练兵为先,练兵又以制造为先。”而此前两广总督任上的镇南关大捷,也使他坚信,“今日之铁,明日之械”,“今日之铁,明日之轨。”
若在更早,他这样想,无疑有觊觎最高权力、天威难测的危险。但绿营的腐败,一部分满人的不痛不痒,加之曾、李的“会办事”,使得清廷放权。而他,更有西太后信任这一尚方宝剑。
一月的武昌,滴水成冰。
楚剧的生命力依旧。但年轻人对它多敬而远之,观众以老年人为主。
在张之洞紧锣密鼓派员赴湘、鄂各县及川、黔诸省勘探煤铁矿之时,他又与两广总督李翰章研讨,商议将炼铁厂、织布厂移设湖北等事宜。
春江水暖鸭先知。察言观色一向敏锐的官绅,感到一种久违的春意――张之洞是个办事的人。若再像过去优容养望,将同这位封疆大吏格格不入。
下一步,他会出什么牌呢?大家仍在猜想。
多年的官场游历,张之洞深知,为政首在立官。在有条不紊推行新政之余,他知道,以四书五经语文传统为安身立命的士大夫,慷慨有余,厚实不足。筹建枪炮厂于汉阳大别山、筹建织布局于武昌城外之后,他于1890年5月,创办两湖书院。翌年6月,他又设方言商务学堂、湖北舆图总局。
此前的湖广,还是梁启超在《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》一文中所说的“湖北为交通最便之区,而学者无闻”的一个内陆省份。但张之洞坚信,人才愈搜愈得。自强,首先须开智。
相较曾国藩、李鸿章等人的乡党政治,张之洞所行所施,更为深植本土。写过《书目答问》等学术著作的他,比谁都清楚,楚人浪漫激情、舍我其谁、敢于用事的侠气,如能以学充才、厚实根基,无疑更能大气淋漓、汪洋恣肆。
他发誓,要把这块土地上的士人,引向远大、恢弘。
一大批士人因张之洞,南下、北上、放洋。其中,更多的人,因张之洞认为日本与中国有万千联系,远赴东洋。这中间,就有慷慨激昂、敢说“八部书外是狗屁”的黄侃。而闻一多,也是经张之洞创办的两湖师范,远游京师。
与开学、养士同时,藏富于国的措施接踵而至。选译洋务书籍,派工匠赴比利时炼钢厂学习,发美国棉籽令民试种,建设汉阳铁厂……汉阳铁厂1894年6月的建成投产,一位外国观察家不由惊叹:“烟囱凸起,矗立云霄。”“化铁炉之雄杰,辗轨机之森严,汽声隆隆,锤声丁丁,触于眼帘、轰于耳鼓者,是为二十世纪中国之雄厂耶!”或许,正是这一“雄”字,张之洞的自强梦,才能伸展、扩充。
内忧外患,风雨交加。发端于特殊条件下的自强运动,先天不足,后天难补,为后人诟病的“强政府、弱社会”的运作模式,应部分种因于此。
1894年,甲午海战,飘着龙旗的海军一败涂地。
1895年,张之洞忧愤激昂,提速自强运动。3月,电奏割弃台湾之害;4月,密筹台湾饷械;6月,筹练自强军,扩充湖北枪炮厂;8月,议设商务局;12月,奏明创练自强军,奏陈筹办江浙铁路。
而他望眼欲穿的卢汉铁路,也一再快马加鞭。他甚至幻想,以汉口、武昌为中心,组成全国的铁路网络――川汉、粤汉、浙汉……
花甲之年的他,时不我待。
1906年4月1日,连接京、汉两地的卢汉铁路(卢沟桥―汉口)全线通车。
一声汽笛火车来。当这位年近70的老者乘着火车,举目四望,没有威加四海,没有衣锦还乡。周围是那或茫然无助、或将火车视为庞然怪物的民众,这位中国自强运动的重要推手又在想些什么?
――5年后的10月10日,武昌。首义的枪声,在离湖广总督衙门不远的地方打响。
战时肝胆
当武昌首义的消息,沿着铁路,向茅盾家乡――浙江嘉兴延伸时,少年茅盾还是从一名同学那里获知此事。此时的他,拖着长长的辫子。但那位同学却用“证方程式的口气”(茅盾语)说,“这几根辫子,今年不要再过年了。”
辫子喀嚓落地,少年茅盾走上以文报国的道路。他没有料到,27年后,这个推翻帝制的城市,又一次热血似火。
“热血沸腾在鄱阳,火花飞迸在长江,全国发出了暴烈的吼声,保卫大武汉!武汉是全国抗战的中心,武汉是今日最大的都会,我们要坚决保卫着她,像西班牙人民保卫马德里。 粉碎敌人的进攻,巩固抗日的战线,用我们无穷的威力,保卫大武汉!”
《保卫大武汉》的歌声响彻云霄,时值盛夏。
在此前为抗战周年纪念日所作的《以全力保卫大武汉》一文中,第9战区司令长官、武汉卫戍总司令陈诚慷慨陈辞,“保卫大武汉,为当前最迫切的任务。今日武汉已成为第三期抗战中最重要的据点,这里是我们雪耻复仇的根据地,也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石。”
1937年12月13日,南京沦陷。国民政府重要机关移驻武汉。战时武汉挟南北枢纽之地位,使日寇垂涎三尺。
兵临城下。全世界的焦点,集中于此。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在《新华日报》社论中指出:“武汉是中华民国的诞生地,是大革命北伐时代的最高峰,现在又是全中华民族抗战的中心。”
滔滔江水。这座城市肝胆如火的血性,又一次迸发飞溅。五方杂处的武汉,在战时情绪的笼罩下,众志成城。时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3厅厅长的郭沫若在他的名著《洪波曲》中写道:“武汉三镇,自北伐以来,在刀光剑影下已经窒息了整整十年。”“沉睡了十年的武汉,仿佛在逐渐地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息了。”“武汉三镇的确是复活了!”
1938年2月18日,战斗首先在空中打响。
日寇38架战机飞窜武汉上空,中国空军升空痛击,击落敌机14架。其余日机狼狈逃窜。嗣后,武汉民众举行大游行,沉痛追祭5位为国捐躯的“飞将军”。
5月19日,堪与美军轰炸东京媲美的军事杰作,由汉口王家墩机场放飞。两架携带20万张传单的B10轰炸机,向东疾飞,直扑日本,在长崎、福冈、久留米、佐贺等地散发传单。
此番“空袭”,使得“日本全国骚动,惊恐万分”。当时国民党中央社曾作如下报道:“我空军一队于19日夜11时许,由某地出发,飞往日本长崎佐世保一带,散发告日本国民书等传单。我机于20日晨3时许到达该地时,敌人均在睡中,闻机声惊醒,仓惶放警报,实行灯火管制,但未放高射炮,敌机亦未起飞。我机投下照明弹,闪光照耀,宛如白昼,散发传单数十万份后,从容渡海,于20日晨10时安全凯旋某地……此为昨夏抗战以来我空军第一次远征之记录,我机未投炸弹者,为不欲伤害非战斗员。”
6月11日,日寇照会驻汉各国领事,称进攻武汉的作战正式开始。历时4个半月(1938年6月11日――10月25日)的武汉会战,战云翻滚,黑云压城。
10月24日,35岁的战时市长吴国桢,向中外记者发表告别演讲,“保卫大武汉之战,我们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之能事,我们的最高战略是以空间换取时间……我们于人口的疏散,产业的转移,已经做得相当彻底,而且我们还掩护了后方建设!”
武汉会战,以中国军队主动撤出而告结束。日寇“三月亡华”,自此破灭。
65年后的2003年,当年随“人口的疏散”挺进大后方的一员、现为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教授的张良皋先生,在《勿忘市耻》一文中,忆往思来,“10月25日,武汉沦陷。我们在宜昌闻知此消息,无不锥心泣血。这种耻辱,稍有血性的人,就该永世不忘……我们湖北联合中学的同学,举行校友活动毫无异议地把10月25日作为我们的建校纪念日。我们多么希望每逢此日聚会,重闻征鼓之声,我们随之老马嘶风,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壮胆助威。”
张先生的梦想,落地生根。自2004年10月25日起,武汉每年此日,江水呜咽,警笛长鸣。
“武汉在哪里”
“黄鹤知何去?剩有游人处。把酒酹滔滔,心潮逐浪高!”
青年毛泽东1927年春来到武汉,他以诗人的感兴,道出了这个城市特有的阔大开远――“茫茫九派流中国,沉沉一线穿南北!”
30年后的1957年1月,这首《菩萨蛮?黄鹤楼》首发当时中国最著名文学期刊之一―《诗刊》。共和国统帅夫子自道,“一九二七年,大革命失败的前夕,心情苍凉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这是那年的春季。夏季,八月七号,党的紧急会议,决定武装反击,从此找到了出路。”
莽莽烟雨,滔滔大江。他或许没有料到,他与武汉的渊源如此之深。当年高歌“万类霜天竞自由”的少年,就是经洞庭、过武汉、上京城,遇见了胡适、李大钊等名流贤达,视界大开。
因为立志“农村包围城市”,他在武汉办起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;因为“才饮长沙水,又食武昌鱼”,他是武昌鱼的最大广告员;因为在东湖居住的时间仅次于中南海,东湖地产板块,都会以此为最大卖点;因为尼克松所说的“藐视巨大困难的意志力”,他“万里长江横渡,极目楚天舒”,掀起了“到祖国大江大河去”的狂飙;因为要建人间天堂,赶英超美,他将武汉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巨大工场。
也是在这里,他将目光投向远方,“更立西山石壁,截断巫山云雨,高峡出平湖。神女应无恙,当惊世界殊!”
毛泽东以诗人的方式与武汉解下不解之缘。或许,尼克松的《领导者》,更为一语中的,“政治学,从其最高的境界来讲,与其说是散文,毋宁说是诗。”
所有一切,令万里长江第一桥――武汉长江大桥建成通车的1957年10月15日,分外妖娆。
“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。”依旧是诗人的豪迈。
某种意义而言,这是苏雪林教授所写的坐船过江到汉口,“出入风波里”的古典情怀的终结。同时,火车、汽车的呼啸而过,也使武昌、汉口两岸原先如火如荼的码头文化渐行渐远。但革命、建设、向往、激情、飞腾,却委实在火车的风驰电掣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。职是之故,1957年武汉市邮局发行的明信片,以帆船、火车、大桥三种力量对比为背景,为那个时代写下了画传。
而与之前后的国家一五、二五建设,又使武汉独揽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四分之一。一大批“武”字号企业,如武船、武钢、武重、武锅,使“武汉造”继“汉阳造”之后,光芒四射。“工人们都在关心用最快的方式和最省钱的方式工作。这种情形在大型工地上经常可以看到。”丹麦画家比茨特鲁普在1955年的武汉游历中这样写到。万吨巨轮、飞溅钢花、改天换地……凡此种种,构成了武汉新时代的重要图景。
1982年,武汉无论是GDP,还是综合实力,在全国18个副省级城市中名列第四。而之后城市经营的接力赛跑,因种种原因,渐落人后。
同时,长江沿岸十几座大桥的修建、公铁运输网的加密,将武汉交通枢纽优势摊匀。
当最后一班汉申轮(武汉――上海)停摆,码头日渐冷清,当年亚洲最大客运港――武汉港,人潮汹涌、万船来集的盛景不再。在“汉口新江滩”愿景下重塑自己的她,虽然光鲜,实质则是码头文化的凋零。
与之相应,武汉的区位优势及腹地资源大幅缩水,优势在本身多年不做大哥的情况下,被邻近城市虎视眈眈,肆意蚕食。上世纪90年代以来,随着珠三角、长三角经济圈的形成和资本的快速积聚,湖南、安徽、江西等地融入上海经济圈、泛珠三角经济圈,弟兄们纷纷绕开武汉,四散出走。
同时,大行其道的都市报文化,其鸡零狗碎、日常琐屑,又使武汉丧失了徐迟、姚雪垠时代的文化输出能力。这个号称高教、科研实力居全国前列的城市,有什么拳头产品笑傲江湖?
举目四望――“武汉在哪里?”她曾经是中国现代化强有力的发动机,推翻帝制的首义之城,但现在,她要到哪里去找寻曾经的光荣与梦想?
一种危机感突如其来。
好在,知耻近勇。这个城市又重新昂起她那不屈的头颅……